五年不长,却也能丈量人世间的匆匆。有些采访对象已颓然离世,但在字里行间恍然还能看到当时的笑貌音容;有些对象告别西藏,或不舍、或意气风发地走向了新的人生航站;更多的人却还在他们所居住、生活和工作的所在,在这块不平凡的雪域高原,过着再平凡不过的生活。
不知不觉,这即将是我在西藏度过的第五个春节了。年关将近,收拾往昔资料,足足十来个采访本、七八个硬盘的图片视频素材,织就了2019年以来自己在西藏记录的种种时代变迁。
“还是得进山!”
前几天刚从墨脱回来,不禁让我想起四年前第一次去墨脱的场景。那时,我前往墨脱报道一个“通信保障”的选题。时值七月,正是墨脱塌方频发、道路极其难走的时候。听到编辑的要求,我一时有些犹豫:“去现场还是电话采访?”这个念头在心头盘桓了一会儿,最后决定:“还是得进山!”
记者在墨脱塌方现场拍摄
那一趟,大概知道这里为何是“全国最后一个通公路的县”。单是进墨脱的路上,3个小时路程遇到11次路面断裂、4 次桥梁受阻,一个转弯过来,两米高的巨石横亘路中,至于说积水、淤泥更是稀松平常。更凑巧的采访的是“通信保障”,但进墨脱的第二天,通信网络和道路就一并被塌方和泥石流冲垮了,全县的通信和对外物资联络全部中断。彼时,我脑子里第一反应竟然是“这种情况,正好看看电信保供最真实的工作状态。”
一路克服艰险,我最终见证了当地干部与工作人员在一系列难题中抢修保供,感叹于他们凭借顽强的意志力在这片高原创造着属于他们的奇迹。
如今,西藏自治区所有乡镇已经实现通达5G网络,雪域高原被“数字高速”激发出了更多生机活力。
“了解之同情”
回首五年,去得最多、印象最深的是双湖县,那大概是西藏“艰苦卓绝”的代表之地——海拔五千多米,被称为“人类生理极限的试验场”,双湖县让大多数人闻之色变。但自己去得多了,便不再有那种畏惧,反倒有些熟悉亲切。掐指一算,五年里6次前往双湖,并且基本都在那边住上个几天,大概算得上近几年来记者中的“独一份”。在那里见了许许多多的干部职工和普通群众,他们对生活的理解,大抵不像外人理解的那样“苦”,外人所见的诸多苦痛,对他们来说就是习以为常的生活本身。
一次春节去双湖,这点感触尤甚。大年三十到初三都住在双湖的酒店里,彼时天冷,酒店的暖气有些故障,房屋内寒冷如冰——这倒不是譬喻,前一晚买来的放在桌上的矿泉水,次日已冻成冰。屋内尚如此,况且屋外乎?那些还要巡逻的人、还要工作的人,都是苦得紧。但是,和县里干部职工一起吃了个年夜饭,吃了饺子,打两个菜,又是其乐融融,笑声阵阵,浑没有异乡过年的苦楚。只有夜半结束工作,我和家人视频连线时,有时候言语中带着几分异地的凄凉,但旋即便打消了。大概一方面是习惯,一方面是不愿远方的家人担心。
第一次去的时候,采访、写稿常想着突出这些艰苦的事儿,但结果并不如意,或许就是还没有悟透这样的生活哲学。容忍、奋斗,这大概是最偏远地区最普通中国人的精神底色。对生于斯、长于斯、工作于斯的人来说,艰苦的生活就像酥油茶里加的那些个调料,已经化在这杯名为生活的茶里,再也区分不出那些具体的成分。
他们的习惯,也造就我自己的习惯——或许正是如此,人在环境中成长。虽不敢说是对各种艰苦甘之如饴,但是时间长了,大抵也逃不过习惯的力量。刚进西藏工作时,人问起情况,总爱说些艰苦,如今再问,倒是会用一句“都挺好”回应过去。这种“感同身受”需要长时间在共同的环境中体会,也来源于长时间努力秉持“了解之同情”而带来的共情的力量。
如今,随着西藏开展的极高海拔生态搬迁,那些住在双湖的群众们来到距离拉萨几十公里的森布日搬迁点,享受着新的生活。翻看硬盘素材时,一组照片让我感叹:几年里,我持续追踪、拍摄的一户搬迁人家,孩子洛桑桑旦长高了,背景从草原变成了楼房,孩子记挂的从小羊变成了汽车。可能这就是成长——如今又是一年不见,今年藏历新年,我还想去他家看看,看看这家人的新变化。
三年前后洛桑桑旦和母亲合影
雄雄铁路向远方
回首五年,成就感最强的大概是一条路——拉林铁路。还记得,2019年刚来西藏,在头脑一团糊、两眼一抹黑的时候,就收到施工方关于拉林铁路新进度的素材。当时想不到,接下来的几年里会和这条路结下如此深厚的缘分。
其中一个缘分与鞋子有关。2020年4月,去拉林铁路报道又一处隧道通车。那是我第一次去建筑工地,还记得车子开进隧道,四周漆黑一片,只有一辆车碾着地上足有二三十公分的积水,哗啦啦地开着。开了四五公里,到贯通点,四周才有些微弱的灯光。下车,想离工人近些,没想到脚下都是未干的沥青和泥水。鞋子质量不好,趟了几圈鞋底就开了胶,所幸还能勉强行走。只是袜子被泥水湿透了,还要小心鞋子彻底坏掉,只能走得一瘸一拐,小心翼翼。结束任务,施工方带我们回市区,别人去酒店,我让他们带着直奔商业街,重新买了一双看起来颇为结实的鞋子。这样的经历,在西藏工作的几年老是出现,于是别人常调笑,“你这工作,还挺废鞋!”我自己倒是生出了一点贪意,看到部队和消防的同志,时常垂涎他们野外行走穿的靴子,盖因知道他们的行头大概质量够好,不会出现这个问题。
从一个个隧道的通车,到一个个桥梁的合拢,起码在这几年里,我倒是没有错过拉林铁路每一个重要的瞬间。至于更早的,那确乎有一种“余生也晚,未逢其时”的感慨。不过其时也还好,谁能保证自己能经历所有有价值的瞬间呢?
拉林铁路
这条路到底给沿线带来了何种变化?这是个大话题,但是沿线跑得多了,着实有些实感——从我自己的角度说,刚来西藏时,从拉萨到林芝,得坐着小巴去。100多块钱的票价,5个多小时路程,八九个人挤在车里,可以说是毫无方便可言。印象最深的一次,路上手机没电了,林芝接车的人联系不上,我在车上也是急到崩溃,双方都毫无办法。今年再去林芝,坐着复兴号,时间缩短不说,车上办公和休息都不影响,可谓极为方便。坐在车里,不看窗外,恍惚间还以为自己不在雪域高原,而是回到了京沪这样的发达地区。
翻检往事,一页页记录连缀,仿若电影放映机上旋转的胶片,讲述着关于时光和人的故事。记录成长和变迁,其实也是自己本人的成长和变迁,记录对方的时候,自己也受到对方的影响,被对方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。
本文作者:徐驭尧(人民日报社西藏分社记者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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